家族战争 | 真功夫&地素时尚双案例对比分析

基于真功夫和地素时尚这两个看似雷同，但命运迥异的案例，我们从离婚股权分割协议、“钱-权-名”和“情-理-法”的冲突驱动、姻亲涉入以及IPO风险这四个方面出发，进行双案例对比分析，以洞悉其中的相似与不同之处。

离婚股权分割协议：股权结构为重

对于夫妻式家族企业而言，夫妻同时承受在工作和家庭双重领域的角色压力，而这种双重压力在某些方面是互不相容的(Greenhaus and Beutell，1985)。离婚只是紧张关系的结果，体现为严重的关系冲突和不公平感。尤其是离婚后关系冲突升级，最终退出的一方认为曾经为企业的付出和投入，未获得对等的补偿。

地素时尚的马瑞敏一方在法理上制定了严密的法律设计，以不动产和现金等经济赔偿换取企业的股权和控制权，由此钱家完全退出，马瑞敏及其亲属全盘掌控家族企业。因此钱维仅能以离婚争议及股权转让发起诉讼，但再无机会插手企业内部经营管理。马瑞敏一方在系列诉讼中均以胜诉告终，2018年再度冲击IPO并取得成功。地素时尚和真功夫最显著的差异在于家族企业股权结构和分割方案的不同。

在真功夫案例中，夫妻双方离婚的股权分割方案形成了“最糟糕的股权结构”。潘敏峰所犯的致命错误是未与弟弟潘宇海商量，就单方面决定将自己持有的股权转移给蔡达标，从而在根本上改变了夫妻双方家族的股权格局，埋下了其后源源不断的冲突。尽管外部投资方费尽心思，设计股权回购等各种退出机制，但最终仍然功亏一篑，更遑论公司上市。

最惨痛的教训在于，姻缘关系是家族企业中最为脆弱的纽带，而潘敏峰作为连接丈夫和弟弟双方的再生家庭核心成员，其做出的离婚决定及相应的股权分配方案影响着公司的控制权格局，应当与利益相关方共同协商决定，同时聘请法律专家进行调整和规范，签订具有法律约束力的离婚协议及股东协议等文件，才有可能降低未来极可能发生的不确定性影响。

在家族企业中，离婚不仅关系到夫妻双方本人，也关系到由血缘连接的原生家庭和由姻缘连接的再生家庭，还会涉及多个利益相关方。离婚协议的重点是对家族企业的股权进行分割和治理，秉持的原则应当将通常夫妻的财产性离婚分割方案，升级为考虑财产性和控制权双重特征的家族企业股权分割方案，约定未来发生争议时应该如何应对，例如：（1）通过第三方估值或其他条款来解决，（2）允许持有股权的一方提供具体的赔付强制性条款，（3）当企业未来发展至一定程度时可否以及如何获得补偿金等。这种具有法律约束力的事前约定有利于降低未来发生冲突的不确定性。

家族冲突驱动力：“钱-权-名”及“情-理-法”

家族冲突无非是在冲突标的“钱-权-名”和冲突过程“情-理-法”这两个层面上展开。就“钱-权-名”而言，主要体现为企业股权的现金流权与控制权、家族信托的受益权、金融资产与不动产等非股权财产、个人尊严与社会名誉等；而就“情-理-法”而言，中国文化中以“情”为本，以“理”为要，以“法”为后。情是家族区别于其他社会单元的本源动力，但同时也可能成为家族冲突中最具破坏力的因素；“理”是家族治理与企业治理的基本规则，也深受家族文化和规范的影响；“法”是家族为了尽“情”适“理”，而安排的家族和家族企业的秩序。如果内在秩序无法调和家族成员之间的冲突，就会诉诸外部法律来介入家族纠纷。

家族冲突大多会从某个爆发点开始，当矛盾积累到无法厘清的程度时，只要打响第一枪，冲突就会快速上升为战争。当战事不断升级时，家族成员的理性就不复存在了。敌意对抗、冤冤相报，破坏性的仇恨逻辑将取代建设性的理性沟通。家族战争爆发后所带来的灾难，甚至如同黑洞一般把局外的利益相关者也吸附进去。

真功夫案例尤为如此，其引爆的核心根源“权力”之争，是杀伤力最为持久而强烈的冲突内在驱动力。对企业控制权的渴望，使双方都不肯轻易让步——蔡达标处心积虑地设计“脱壳计划”，潘宇海则虚晃一招，力拉蔡达标下马。地素时尚案例中则是钱维纠结于IPO后财富的巨幅增长和女儿改名换姓，由“名”与“钱”为导火索，引发索回股权之争，而最终的解决方案是用“钱”来补偿不公平感。由于夫妻和家族之间不再具有信任和沟通的基础，这两个案例最终都上升到“法”的层面来解决冲突。诉讼短则一两年、长则近十年，双方相互牵制和消耗，法庭成为家族争斗的关键战场。

在“情-理-法”和“钱-权-名”所驱动的家族动力系统中，对于任何一方而言，防止冲突升级到无法控制的程度，都是极为重要的。洞悉家族冲突背后的动力关系和运作模式，采取相应的预防措施，以防一旦失衡而引起更大的战争。“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告诉我们，在双方同归于尽之前，其实存在多个解决冲突的机会，明智的家族不要浪费和解的可能性，否则最终升级到“同归于尽”的地步则悔之晚矣。

姻亲涉入：帮亲不帮理的误区

此组案例中的另一个共同点是夫妻双方各自的原生家庭都深度涉入企业的管理和治理层面，从而带来了更加复杂的姻亲关系。地素时尚最初由钱维母亲叶丹雪持有90%股权，而早期父母均涉入企业，离婚时则完全放弃股权及退出管理层；马家姐妹在钱维与马瑞敏离婚后才开始持有股份并主导管理权。真功夫则是一开始双方共同持股、共同管理，且双方家族成员深度涉入企业内部的多个高管职位和企业外部的供应商体系，这种复杂的涉入格局直接决定了后期家族战争的广度和深度。

在家族企业中，创始人亲属涉入公司管理是一种常见现象。在夫妻共同持股的企业中，双方亲属进入家族企业管理层的人数，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各自在公司中话语权的大小与彼此力量的牵制。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观念中，血缘与姻缘之间的边界非常分明，血亲的亲密度和信任度明显高于姻亲。如果发生冲突，由姻缘连接的两个家族倾向于“帮亲不帮理”，尤其是离婚后，夫妻双方各自的家族成员自然划分到截然不同的两大阵营。

有研究认为家族企业中经常有权力斗争，应当避免夫妻与家族其他部分纠缠在一起，不让姻亲进入家族企业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事实上，家族是否决定让姻亲涉入企业的因素包括企业和家族的规模、生命周期所处的阶段、专业管理水平等(Pieper and Klein， 1997)。尤其是当家族企业处于创业期和成长期时，需要更多值得信赖的管理者——这往往是姻亲加入家族企业的重要时期。在家族企业中明确界定姻亲的持股规则和聘任标准很重要。但是如果企业缺乏专业管理，存在包括姻亲在内的多个决策者，就会造成混乱，乃至伴随着竞争和怨恨。尤其是，如果婚姻失败，那么参与管理或拥有股权的姻亲会惹上更多的麻烦，甚至被怀疑泄露家族商业秘密等。也有观点认为姻亲会在家庭中煽动不同意见，许多家族灾难是由姻亲发起或助推的。如果对姻亲的行为没有规制，就会带来“死亡之吻” 。

在夫妻式家族企业治理中，需要谨慎处理双方姻亲家族成员的介入，尤其是离婚时更要谨慎处理，应当设计退出通道。例如，可向姻亲提供一定的种子资金，以支持他们自主创业或拓展新的产业；还可以签订类似非家族员工的非竞争条款等协议。

拟上市公司的风险机制设计：股权清晰与信息披露

对于拟上市的家族企业而言，最容易出现的风险之一即股权风险，尤其是实际控制人的离婚将对上市产生重大影响，包括随之而来的情感纠葛、诉讼压力等。根据上市发行相关监管规定，发行人的股权必须清晰，控股股东和受控股股东、实际控制人支配的股东持有的发行人股份不得存在重大权属纠纷。证监会近年来也加强了对拟上市公司控股股东的婚姻情况的关注，例如2019年初，拟上市公司天元宠物由于创始人涉嫌因规避关联交易而进行“假离婚”，成为阻碍其IPO过会的关键因素。

地素时尚第一次冲击IPO时，由于钱维的举报而功败垂成，但第二次再战IPO时及时公开披露了离婚协议、股权转让、最终审判书、招股说明书和股权声明等信息，尤其是四场诉讼均以马瑞敏胜诉而告终，最终得到证监会和市场的支持。蔡达标曾计划借助真功夫筹备上市的东风，意图一劳永逸地解决与潘宇海之间的股权纠纷，但其脱壳计划却惨遭失败。此举更激发了潘宇海的强力反击，在蔡达标的上市计划启动不久后即起诉真功夫。随着蔡潘二人斗争的升级，长达十年的股权冻结和拍卖等法律风险，导致真功夫的上市仍然是海市蜃楼，遥遥无期。

股权清晰和信息披露往往是家族企业的短板，应当引起充分的重视。2020年3月1日，新《证券法》开始实施，其中全面推行注册制虽有别于以往的“核准制”， 审核权下放至交易所，但股权清晰仍然是其中的重要条款，涉及股权争议诉讼的公司无疑面临更为严格的审视。新《证券法》还大幅提高了信息披露和投资者保护的要求，也提高了惩治力度。

给利益相关方的建议：应对夫妻式家族企业的离婚风险

通过此组案例的对比，一旦夫妻式家族企业发生离婚事件，不论对于夫妻本身，还是姻亲家族成员，抑或是其他的利益相关方，均无法置身事外。在冲突升级中广泛存在着“冲突三角模式”，即第三方很容易卷入到夫妻双方的冲突之中。例如，本组案例中的双方家族成员即成为夫妻以外的第三方力量，而外部投资方则成为家族以外的第三方力量，他们将不可避免地卷入混战，建立反对另一方的联盟（《家族企业管理：理论与实践》， 2020年）。

各利益相关方只有从系统及全局视角洞察其在冲突漩涡中所扮演的角色，对夫妻冲突升级的趋势进行预判和应对，让自己旁观者清、从冲突升级中抽离出来，而不是试图火中取栗、浑水摸鱼，才能对事态发展产生积极的影响，防止坠入同归于尽的深渊。在家族战争中，没有谁是绝对的中立方，没有谁是无辜的受害者，也没有谁能够轻易全身而退。

离婚夫妻：签订涵盖过去与未来的股权分割协议

婚姻破裂将导致夫妻式家族企业的解体。婚姻纽带的断裂将从根本上改变姻缘关系，重新塑造家庭结构和利益格局，难免引起家族企业的嬗变之痛。作为创业夫妻这对曾经最亲密的亲人和伙伴的双方，面对巨大的利益之争和情感纠葛，需要更加宽阔的胸怀和深远的智慧。

尽管夫妻双方都不愿放弃企业股权，但当面临离婚必须有一方退出企业之时，离婚协议既应当回应过去已经创造的财产，也应当前瞻未来可能产生的增值。作为最终仍拥有企业控制权的一方，需认识到虽然企业股权已经貌似在法律上分割得一清二楚，但事实上仍有可能触动对方敏感的“心理所有权”，心怀不甘不忿。在我们研究的多个夫妻离婚和兄弟分家案例中，二次乃至三次主张重新分配的案例屡见不鲜——尤其是对于分配到财产性资产的一方来说，由于其拥有没有任何成本的“合法伤害权”（例如，他们通常握有家族中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信息），一旦他们发动攻击，往往会给企业带来极大的伤害。

因此，对于仍然掌控企业的一方而言，自离婚或分家之日起，就要做好“或有负债”的财务准备和心理准备——例如地素时尚案例中的前夫主张再次分配财产的要求，再如真功夫案例中的改变权力和利益格局的再次争夺。原因在于，企业拥有面向未来的无限潜力，未来的发展可能会改变既有的利益分配格局，从而产生新的冲突，这种冲突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产生反复的互动。如果这种“或有负债”最终发生，那么掌控企业的一方要以宽厚大度的胸怀，主动迅速地解决问题，以防升级到“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中更具破坏力的冲突阶段。

外部投资方：明确判断冲突阶段，设立投资者保护条款

家族股东与外部投资者之间本就存在目标差异，在经济回报、时间尺度、风险承担等多个维度都有所不同。外部投资者通常拥有更高的经济回报预期，希望对管理决策产生一定的影响，更加以结果为导向，投资周期更短；而家族股东通常拥有更多的社会情感财富目标，例如代际控制、社会关系、声誉认同等。因此，对于风险投资和私募基金等外部投资者而言，在介入家族企业时，首先要对其股权架构、企业治理及家族成员涉入程度等进行全面尽调，尤其在关联交易、资金挪用、控制权风险等方面进行评估，设立应对夫妻离婚风险的“土豆条款”等投资者保护条款。

外部投资者更要清醒地认识到，家族冲突一旦升级，就可能完全失控，切不可抱有侥幸心理。“格拉斯尔冲突升级模型”是一个有用的工具，可以进行过程推演，判断其所处阶段并预测未来发展。外部投资者要尽量以中立的立场调解问题，避免深度介入冲突的任何一方——因为无论与哪一方结盟，第三方的深度参与都更有可能使冲突升级，尤其是很容易从“一方获胜”发展到“双输”，最终滑向同归于尽的深渊。

涉入姻亲：适度距离，适时退出

夫妻式家族企业在处理股权问题时，一个回避不了的重要问题是姻亲能否保留股东资格——尤其是当企业度过艰难的创业期，开始进入高速发展的成长期或业务稳定的成熟期之后，姻亲成员的去留就成为一个难题。在创业期，由于缺乏人力资源和信任感等原因，姻亲自然成为创业的重要力量。有观点认为，姻亲关系易在企业内部滋生裙带关系，在家族成员之间产生大量的利益冲突，对家族企业的经营效能和治理效率带来双重打击。真功夫就是典型案例。

但也有观点发现，姻亲家族成员往往并不热衷于维持家族声誉、争取家族荣耀等社会情感财富的行为，他们参与经营往往有助于家族企业绩效的提升（程熙镕等， 2019）。尤其是当创始人的其他兄弟姐妹没有涉入企业管理时，姻亲关系能够提升企业的效能。因为姻缘关系相比血缘关系相对疏远，对家族企业的情感依赖程度更低，更关注经济利益和价值创造，以更加客观、务实的心态参与企业，还可以发挥安抚当事人情绪的作用，劝诫双方冷静稳妥行事（于晓东等， 2018）。

其实，在家族企业中的姻亲可能会发现很难突破自己和外人之间的无形障碍，涉入过深对所有相关方并不一定都有益。在与家族成员相处时即使努力保持客观，也经常会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尤其是本来就存在矛盾冲突的家族，在没有清晰的管理规则时，就可能会发生充满嫉妒、贪婪和持续的权力斗争。因此，对于涉入较深的姻亲成员而言，虽然血浓于水，但更需要站在企业和家族两个维度，更加慎重理性判断自身所处的位置、扮演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避免将矛盾冲突进一步激化，发挥作为姻亲的积极作用。在家族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时，制定姻亲退出的机制，以便维持良好的家族关系和公司治理。

从这两对夫妻离婚的典型案例中我们可以得到的启示是，夫妻创业成功需要激情与合力，夫妻离婚收场更显智慧与胸怀。家族企业的创业和发展是追寻地平线的远行，只有不断突破重围，才能看到更美好的明天。正如《瓦尔登湖》里所写的：“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来日方长，太阳只是颗启明星。”

（作者高皓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全球家族企业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世界经济论坛全球未来理事会理事、全国工商联智库委员会委员、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理事及研究员、国际信托与资产规划学会 (STEP)中国执委会委员、《家族企业治理》《家族财富传承》 丛书主编。 安静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全球家族企业研究中心高级研究专员。孙子谋是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全球家族企业研究中心研究专员。本文详见于【《家族企业》杂志2020年8月刊】 未经本刊授权，不得转载；经本刊授权转载的，请注明来源。）